梦想酱是坠帅的

你给我关注,我给你爱和小说

水母顺流而下

有的时候,在极其少见的情况下,戎璎花会想起她的家人,那时她的脸庞上往往蒙上一层与她气质不相符的淡淡的阴沉感。每每这时,我默不作声,任由她把自己扔进往事的洪流。

我们面前的三途河川,总是覆盖着沉重的雾气。在这里没有阴晴,没有云雨,一切都处于比较静止的状态。有的时候,雾淡一点,望远可见隐约的红影,几乎要把河面都烧着,那是永不凋谢的彼岸花,逝者的守望人。还有的时候,从雾气的间隙里,能看见有死神的船经过,跟随着水波的指引,把灵魂牵到对岸的厅堂。璎花很容易触景生情,她说:“假如我现在过河,大概可以转生吧,转生以后,我也可以有崭新的生活了。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,但活着的世界一定很多样,很有趣吧!”

可是她接着又变得很难过:“大概如果我那个时候再努力一点,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啦。我可以握着妈妈的手,告诉她我爱她呀。我可以在她面前堆石头,或者到学校里去学怎么堆石头。我太轻易放弃,现在有点后悔了……我还不能离开这里。”

我没有告诉她活人学校里不堆石头,只说:“那并不是你的错呀。”我曾告诉她活人不以堆石为乐,但是她总是自顾自地笑,说:“但是堆石头多好呀。”关于活着的事,是需要亲身体会的,因此我也不再提了。而且,无需我多言,她静处片刻,立刻又转变心情,开心起来,继续捡她觉得好看的石头,垒到已经很高的台子上去。

我每天能做的事很少很少。我不能享受她的爱好,起初在河边来回漫步消磨时间,不过如前文所述,景色也都一个样,后来走动也慢慢少了,逐渐慵懒起来。

璎花在不堆石头的时候,会走过来和我说话。水子不曾活过,但也以胎儿的形式活过。她时常以怀念的口吻说到母亲,她说她一直长到四个月大,在梦中能隐约看见她的家。在她将要降临的地方,父亲以农为业,母亲的说话声音总是很小,两个姐姐在家里总是一起玩,一起帮父亲做事。她就想,如果能到那里该有多好呢,她们就能三个人一起玩,姐姐们的捉迷藏游戏,不必担心少一个裁判。

后来,母亲出门再回来以后,就变得忧愁了。原因好像是去了很高明的医生那里,得知她是女孩子,而父亲不喜欢女孩子。好像有很遥远很朦胧的事情发生在她出现以前的时间里,是不令人愉快的事,但她不能看真切。她告诉我,她时常对自己感到内疚,即使性别并不是她能决定的,就像她亦不知道怎么可以帮妈妈。那个孕育着她的身体想要让她死,从脐带那里输送进许多入侵的毒物,叫嚣着想要把她赶出去。璎花始终秉持着活下去的信念,她对毒无能为力,姑且凭借精神力苟延残喘着。在一个夜晚,药物的力量让她有些困倦,静静地在水的空间里漂浮着。突然从外面传来了手掌的温度,母亲站在铺满清冷夜色的房间里,在对她说话:“璎花,原谅妈妈,妈妈也希望你能幸福。如果你是男孩子的话……”她的抽噎使璎花幼小的心脏有些震动。紧接着是真正的打击,憔悴的母亲挪动着身躯一次次地往桌角上冲撞。

“我还不想死。”璎花说到这里,一双没有经过风尘洗礼的很纯粹的眸子望着我,依然保持微笑。我几乎要过去抱抱她,但那时我们不熟,我抓紧自己的裙子,只是呆呆地望着她,“我紧紧依附着内壁,试图规避冲撞。我知道她也很难受,吃了很多药,总是很难过的样子。我想也许就是因为我的执念才让她那么痛苦,另外,我也很累、很痛了。于是我放开了,顺着一股水流逐渐向下,身子逐渐变得轻飘飘的了。再之后,你看,我是水子啦。”

“你是怎么看见外面发生的事呢?那个时候的胎儿,还没有发育眼睛吧。”

她伸出手,放在我的胸膛上:“胎儿靠精神啦。你曾经也是的,不过姐姐你是出生后死去的,所以把这事给忘了。”

我总是想起她说的关于她的事情,想和她聊聊,但她总是笑容满面,我找不到一个机会,且使我的担忧看起来毫无必要。她最近在忙着事情,刚刚显现的忧愁也仅仅一晃而过即被冲淡,这个石头堆已经几乎有她一样高,但她依然不停歇。不如说,现在我才是比较孤独的那个。

我坐在她亲手制作的石凳上,利用这段时间想想自己的事。我在这里已经留了很久,等待我的亲人,其实现在已经在接近放弃的边缘了。以前在河边,近再思之道的位置,我问每一个路过的人姐姐的事,大多失去许多记忆而不晓得,或者已在无法沟通的状态。有一次一个老男人的灵说:“我大抵听说过。这里的姐妹有很多,但三姐妹只有一组。现在有一个三人的乐团,相当吵闹,可能是你要找的人。”他的话是姐姐还会来的信念的唯一根据,支持着我在这悠长悠长的时间里等候。

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吧?或者,如果我再等一等呢?思考的结果是像璎花一样处于两难的境地。可能因为我的执念太重,当我准备去活人世界里亲自寻找她们的时候,我已经被困在这条河畔,哪里也去不了了。这就是死神所说的,执念不是什么好东西吧。如果这就是我受困于此的原因,相对应地我是不是应该选择放弃呢?

我思考到这里,尚未确定答案的的时候,璎花拍了拍我的肩膀,把我吓了一跳。她把我吓得转过头,很惊异地盯着她之后,很俏皮地向后跳两步,伸出手臂,大喊:“锵锵——”顺着她所指,我看到刚还是一个小平台的地方,立起了一个庞然大物,是用石块堆的舞台。

“好厉害啊。”我很由衷地赞叹,“不久前还很小呢。”

“小孩子长的都是很快的。”她完全不对题地回答道。

“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?”

“这个啊,我今天要给水子们唱歌。”

“你会唱歌?”

“我当然会。”她很自豪地挺了挺胸。

她为了考量这个舞台,拽着我一起跳上去。这里是一处山坡的高处,因此底下的河、石头,都看得清清楚楚,目之所及,仅有阴影与光打点这里,颜色照旧灰灰白白的。但想到下面将会有的景象——许多和璎花一样活泼的小孩欢呼雀跃着蹦蹦跳跳,就让人的心躁动得不得了。她一一确认了视野、石台坚固程度,还有喉咙状况,兴高采烈地告诉我:“一切都很完美。”

我随口说:“要是有聚光灯就好了。”

“我不太清楚什么是聚光灯。”

“聚光灯就是,表演时,从天上会有一束光照在表演者的身上,就像全世界的眼光都汇集在一个点,炽热感足以让舞台燃烧。”

我们都笑了,心里清楚除了上帝,在这里空想是得不到光的。

她好奇地问我:“你也在舞台上表演过吗?”我说:“可能吧。”我不太记得了,就像其他有年头的幽灵,生前的事在脑海中已在众多幻形间几不可辨,但我大概曾是很享受舞台和音乐的女孩。她又打量了我,说:“姐姐,你今天也试试吧,一起登台演出。”

“啊……不要。我什么歌都不记得了。”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。

“我来教你就好了。”

她唱的歌旋律很简单,多是儿歌,对于胎儿们而言应该很合适,很容易学。不过,她确实声音很好,热情洋溢,舞台感应该很不错。过了一段时间,一些孩子稀稀落落地来了,坐在舞台下面,声音很小地聊天。

我们坐在舞台后,藏在阴影里,休息着。我问她怎样学到的这些歌,她说,那也是胎儿时期的事情。

她说这话时,眼睛里很有光彩。她伸出双手跟我比划——她总是很喜欢用肢体动作表达意思,画了一个框,表示子宫。她说胎儿看似身处属于自己的房间,懵懂无知又很脆弱,实际上拥有着众多可以感知到的东西。这是一种意识流的力量,把大家不想孤独的心紧密相连了,透过这种方式实现感官的延展,可以听见整个世界未出生的孩子的心声。有的大一点的,过得很好的孩子,学会了外面的歌,唱给大家听,她就学会了。

她流露出一丝怀念:“我在那里也有过很要好的朋友呀。我放弃生命之前她们都哭了,她们说活着就会遇到好事的,极力劝阻我……”

我又想劝解她,她则抢先自己安慰了自己:“她们现在应该出生了,过着很棒的生活吧!我还没有失去和胎儿们的联系呢。你能看见吗?恍惚的时候,眼前有猩红色的河流,暗色的房子,里面住着的就是孩子。”

我摇摇头,看见她放虚她的眼神,瞳中似乎隐约有那样的影像。

“他们也可以听见我的歌的,并且也期待着。所以我要努力了!”她站起来,拍拍裙子上的灰,小心翼翼地看看台前,说:“我要上台了!”

还有一件事,要是有乐器就好了。我留存着遗憾想道。

水子不多,紧凑地在台下坐着,彼此依靠彼此取暖的模样,似乎表明她们从来都不是寂寞的种族。她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,个个热烈地呼喊着璎花的名字。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小孩还是个偶像,不过依照她开朗的性格,在合情合理之中。璎花在台上跳来跳去,脚落在地上,亲手搭起的石头相互摩擦,发出细碎的响声。水子们跟着她的节奏,用掌声帮她做鼓点。

她的歌声使人震惊,嘹亮得如同云雀,我好像能看见她的声音,一直向前飞……刺穿拦截在我们面前的河流,越过亚玛萨纳度的厅堂,穿过城市,穿过海洋。不过她会的歌有限,加上心理作用,她很快就跑到台下来,拉着我的手,说:“该你啦!不要耍赖。”

我几乎是被她硬推上台的。要是在小朋友前露怯,那就把自己的脸丢到三途河川底了。我摸摸自己的额头,很清凉的天气,我稍稍有些出汗。水子们,耳朵都很大,眼神都很清澈,表情都很期盼,都噤声不言。这幅景象不知为何使人感到怀念,仿佛我们也曾在时间长河的某一河段相遇。但不是这样的。那一次站在台上,下面是不同的人,也是一样热切,一样怀着纯粹的善意和期待,我也是同过去不同的,那个随音乐摇晃的我有着温暖的心跳。不过,我不认为死去的我和活着的我自己存在差异,忽略其他表面现象,我本身的本质是贯彻到底的。而活着的我唱的歌,是由四个人,在深夜里凑着小脑袋一起写的。它是这样唱的:

You may know ...Dream, 

Shankin' down your pain all by the rainbow sounds, 

You may know ...Dream, 

Stepin' in the clouds just with the thunder chords. 

一曲作罢,我有点颤抖地鞠躬,水子观众爆发出惊人的喝彩。璎花笑着说:“你这不是很会嘛。”她拉着我到孩子中去。围上来的人群中有人说:“我要这个姐姐给我签名!”她们知道什么是签名,可是在河边没有人有笔。那个孩子很轻松地笑着说:“没关系,你转生之后,还是会死的,到那个时候带笔过来不就好了!”

璎花低声笑笑,说:“在说什么话啊。”

我说:“没关系,我确实应该考虑转生了。而且,人都是会死的,她说的没有错。”

作为补偿,我把站在台上的那一刻,回忆起的我的名字告诉了她。她郑重地重复了一次:“蕾拉。蕾拉姐姐,要记得哦。”

我点点头:“我尽量。”

水子们散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有一种要热泪盈眶的冲动。不仅为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,也为我自己,为在被唤醒的回忆中的三个身影。那三个女孩,一个吹奏小号,一个很擅长拉小提琴,一个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,还是个爱哭鬼。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,我却才想起我在等的人,才知道我此时此刻在此时此地的缘由。

我与璎花慢慢地在河边走着,散散步,聊聊天。她认真地看着我的脸:“你想要转生了?”

“我不确定。”

“我觉得这是好事啊。下一世想要做什么呢?我在考虑要不要做水母。”

“水母会被海洋里的很多东西捕食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嗯……不过,水母不知道高兴,也不知道悲伤,应该也不知道恐惧。它可以碧蓝的大海无边无际,水母顺着洋流,惬意地飘过来、飘过去。”

我笑了。

她也笑了:“你要做水母吗?”

“我还没想过。不过,这也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呀。”

我们静默无言一会儿,风在我们间穿过,让我想起我和璎花第一次相遇。风轻轻撩动她淡金色的发丝,她察觉到别人的气息,抬起头,我们视线相对。随即她就放下手里的石头,很开心地跑过来,问我叫什么名字,从哪里来。

不幸的是,那时我没有答案。

“我下次还是做人吧。”我说,望向茫茫远方,“我觉得我的姐姐们现在过着很幸福的生活。她们小的时候就有着想组建乐队的梦想,愿望如今大抵已经实现了吧。如果我能再次成为人类的话,说不定会在某一天碰到她们,成为她们的拥护者的。我记得,她们总是推着我,让我去当歌手,但是我不肯,因为对我来说那是一件全新而未知的事,和转生的道理相同。”

我深呼吸。这时,璎花突然踮起脚来,抱住了我。

“没关系,你就放心地走吧。”她在我耳边,凑得很近,“蕾拉人那么好,一定会转生的。胎儿们都是好朋友,对新来的也很友善。”

她松开我,我愣了一下,发觉自己被小孩哄了,不好意思地转开头:“这段时间,承蒙你照顾。如果我成为胎儿,也能听见璎花的歌声吗?”

“当然啦!无论你去世界上哪一个角落,我都会在这里,堆石头,并唱歌给你听。当然,不只是蕾拉,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胎儿,无论面对的是痛苦还是百分百的幸福,在歌声面前,都是平等的。”

我看着她的脸,感觉她身上散发的某种令人安心的气息,从我缺漏的记忆渗进我的心扉。如今前行的路正在向前铺展,站在这里的她既像是现在又像是过去。

“你也要好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啊。”我说。

她点点头:“我明白的。稍稍有些难以置信,我还没想过你会有离开的一天,而且这天还很突然。我以为离别都是漫长的呢……”

她又左右跳了跳,微笑着说:“那,我就送到这里,可以吗?”

璎花留在我的身后。我恍惚地感到她在注视着我,这里的路好像很不相同,有一种柔和的感觉,像乐于拥抱的臂弯。与此同时眼前的画面逐渐消失,无论是石头还是河流,渐渐因热度而融化,形成一种不规律的噪点。迢迢之处,一道苍白的光芒摇摇晃晃地射进来。我又开始想念璎花了,想念她的笑颜与她手的温度,极其所能将我的恐慌抚慰了。不过倘若想渡河,需要减轻许多负担,不然一定会超载,以前有人这么和我说过。

因此我遗弃我的牵挂、遗弃我的视觉、遗弃我的触觉、遗弃我的味觉。在一刹那我体会到璎花说的精神力,我没有眼睛,却看到许多东西。一位红发的女子站在我的面前,她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,我紧接着随着她的手的移动看到了我自己,被她攥成雪白的一团,火苗似的飘着。

我们将会到达对岸,我将会接受审判。同时,在我不知道的地方,许多人等待着我,正另一头的接待者、在工作的阎王女孩、冥界的掌管者。我在前往一场盛大的演唱会的路上,关于其曲目内容一概不知。如今正是春天,花田里零星盛开着柔软的璎绒花。头顶万米开外,充满幽灵与花瓣的世界,冥界的公主为了庆祝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,请来了普里兹姆利巴乐团,三个快乐的女孩将在明天抵达天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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